她的手指关节微微隆起，像老树的结节，皮肤薄得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蜿蜒，洗衣粉浸泡过的指甲边缘总是泛白，裂纹从指腹延伸到虎口，像干涸河床的纹路，这双手曾将我襁褓的系带缠成蝴蝶结，如今端起茶杯时会突然颤抖，茶水在杯口晃出细小的涟漪。

眼尾的皱纹比年轻时更深了，笑起来像两把展开的折扇，年轻时她用火柴烧热铁发夹卷睫毛，现在那双眼皮下垂的弧度盖住了部分瞳仁，看东西要眯起来，仿佛在辨认岁月模糊的轮廓，有次我递去老花镜，她对着镜子突然说："这是我母亲六十岁时的样子。"镜面反射着晨光，将白发照得近乎透明。

她走路变得很慢，上楼梯要先抓住扶手，膝盖弯曲时发出轻微的"咔"响，年轻时能扛着两袋米小跑过田埂的腿，现在雨天会隐隐作痛，旧相册里穿碎花裙的姑娘站在油菜花田里，裙摆被春风吹成圆弧，而此刻阳台上晒着的棉麻裤管空荡荡的，露出脚踝凸出的骨节，像被时间磨圆了的石头。

牙齿开始背叛她，炒熟的黄豆在瓷碗里堆成小山，她一颗颗抿着吃，门牙的缝隙漏风，发出孩子般的咝咝声，厨房抽屉深处藏着年轻时镶金的牙模，现在用来泡假牙的玻璃杯摆在床头，月光下泛着冷清的蓝，有天发现她把苹果切成薄片蒸软，蒸汽模糊了橱柜上"营养食谱"的字迹。

听力像渐渐关上的门，电视机音量调到最大时，邻居来敲门抗议，她却对着电话说"听不清"，但午夜咳嗽声总能穿透墙壁把我惊醒，那种闷在胸腔里的震动，像老风箱在破旧灶台间的喘息，药片在铝箔板里排列成矩阵，她数药时嘴唇无声翕动，白发垂在耳际像未融尽的雪。

记忆开始褪色，她反复讲述我儿时发烧的夜晚，却忘记昨天收好的降压药放在哪里，旧毛衣拆了又织，毛线针在指间穿梭，织到第三排突然停下："刚才数到几针来着？"泛黄的相册摊在膝头，她指尖悬在某张照片上方徘徊："这姑娘是谁家的？"我看见二十岁的她自己，在黑白照片里微笑。

衣柜深处樟脑丸的气味越来越浓，她保留着我小学的校服、结婚时的红被面、父亲磨破的皮带，却把新买的羊毛衫当成旧衣服捐出去，整理遗物时翻出她年轻时写的日记，钢笔字晕染成淡蓝的云，而此刻她正用歪斜的字迹在日历上记下："明天女儿回来。"

最惊心是突然发现她变矮了，某次并肩站着，我的视线竟越过她头顶看见镜子里的自己，她仰头说话时颈纹像年轮般展开，后颈有颗老年斑，形状像小时候她教我认过的北斗七星，拥抱时闻到熟悉的雪花膏味混着药味，肩胛骨在掌心下显出嶙峋的弧度，像即将收拢的翅膀。

衰老是场缓慢的落叶，她仍坚持每天擦窗台，抹布划过瓷砖的声响和三十年前一样，但水渍干得越来越慢，阳光穿过她稀疏的白发在墙上映出光斑，我数着地板上颤动的影子，突然想起童年她教我用手影变出飞鸟——那时我们的手指在墙上交织成茂密的森林。

现在她睡午觉的时间越来越长，毯子随呼吸轻微起伏，茶几上的毛线团滚到地上，猫追着线头跑远，窗外玉兰树又开花了，花瓣落在她年轻时代纳的鞋垫上，那鞋垫绣着"平安"二字,针脚细密如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