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立在窗前看雪，想起前日遇见的老张，他蹲在小区门口，手里捏着半截烟，青白的脸上刻着皱纹，像被刀胡乱划过的树皮，老张原是个泥瓦匠，去年摔断了腿，包工头塞给他两千块钱便再不见人影，如今他拖着条瘸腿，在街角摆了个修鞋摊，雪落在他佝偻的背上，他也不掸,只顾低头补一只裂了口的皮鞋。
"这雪下得不是时候。"他突然抬头对我说，"地里的麦苗刚返青。"
雪片扑在玻璃上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，楼下有孩童在尖叫嬉闹，他们穿着鲜亮的羽绒服，在雪地里追逐，像几团跳动的火苗，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女孩摔倒了，立即有保姆模样的人冲过去，拍打她衣服上的雪屑，女孩却咯咯笑着,抓起一把雪塞进保姆的领口。
这景象让我想起二十年前的腊月，那时我在北方一个小镇教书，教室的窗户漏风，孩子们的手冻得通红，却仍紧紧攥着铅笔，有个叫王杏的学生，总穿件单薄的蓝布袄，袖口磨得发亮，她每天要走十里山路来上学，书包里装着两个冷硬的窝头，有天早晨雪特别大，她迟到了，站在教室门口，头发上结着冰碴,像顶着一头碎玻璃。
"老师，俺爹说今春雪多，秋天能有好收成。"她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，后来我才知道，她父亲是个赌鬼,把家里的粮食都输光了。
雪下得更急了，远处的高楼渐渐模糊，仿佛被吸进了白色的漩涡，手机突然震动，是物业群里的消息："紧急通知：因极端天气，小区供暖延长至3月20日。"下面立刻跟了一串点赞的表情，对门李教授转发了条新闻链接：《倒春寒袭击华北，农业专家提醒防范冻害》。
我想起郊区那家草莓园，上周去时，大棚里的草莓已经结果，园主老赵蹲在地头抽烟，黝黑的脸上带着笑。"今年行情好，一斤能卖四十块。"他摩挲着草莓叶子说，现在这场雪,不知会压垮多少这样的大棚。
雪地里走来个送外卖的小伙子，电动车后座的保温箱上积了厚厚一层雪，他小心翼翼地避让着玩雪的孩童，口罩上方呼出的白气很快在眉毛上结了霜，有户人家开了门，接过外卖时嘟囔了句"汤都凉了"，随即重重关上门，小伙子站在原地愣了两秒,转身时滑了一跤。
窗台上的水仙开了，洁白的花瓣在暖气中微微颤动，这花是妻子买的，她总说冬天要有活物才不寂寞，此刻她正在厨房炖汤，香气混着水汽从门缝里钻出来，去年这时候，她在医院照顾她父亲，老爷子肺不好，倒春寒那几天病情突然加重，病房的窗户漏风，护士拿来胶带封缝隙，他临终前忽然清醒，盯着窗外说："下雪了，麦子有救了。"
黄昏时雪停了，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，漏出些橘红色的光，楼下传来铲雪的声音，几个物业人员正在清理道路，他们的铁锹与地面摩擦，发出刺耳的声响，人行道旁的灌木丛被雪压弯了腰，偶尔抖落一团积雪,惊起几只麻雀。
我穿上外套出门，空气凛冽，带着冰雪特有的清新，小区门口的修鞋摊已经收了，老张常坐的那个位置留下两个深深的脚印，街角的水果店里，老板正在拍打草莓箱子上的雪。"这批货算完了，"他对店员说，"明天半价处理吧。"
转过街角，看见环卫工老周在扫雪，他今年该有六十了，扫帚在雪地上划出长长的痕迹。"这场雪啊，"他见我盯着看，"看起来干净，底下都是泥。"他脚上的胶鞋已经开裂,用塑料绳绑着。
回家路上，遇见邻居家的小男孩蹲在花坛边，他正用树枝拨弄一团雪，里面裹着只冻僵的麻雀。"它死了吗？"男孩问我，没等我回答，他又说："妈妈说春天死的东西，到冬天就能活过来。"
路灯忽然亮了，积雪反射着橘黄的光，整条街都变得温暖起来，楼上不知谁家在放音乐，隐约能听见旋律，妻子发来信息，问要不要带瓶黄酒回去，我抬头看天，云层正在散去,露出几颗早早出现的星星。
这场春雪终会融化，渗入泥土，或许真能滋润地里的麦苗，但有些东西，就像老周说的，表面洁白，内里早已浸透了泥浆，人们总说瑞雪兆丰年，却少有人提起，雪底下压着的，除了麦苗,还有别的东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