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点钟的夏日清晨，天色已泛起蟹壳青，薄雾如纱，轻笼着远处起伏的山线，空气里浮动着夜露蒸腾后的湿润，槐树梢头传来三两声雀啼，脆生生劈开寂静，却让四下显得愈发幽深。

晨风掠过菜畦，带着刚摘下的黄瓜特有的青涩气，竹篱上攀着的牵牛花还蜷着紫绸似的花瓣，花心里蓄着昨夜的雨水，稍一碰触便簌簌滚落，老井台的石缝里钻出几丛凤仙花，顶着露水开得正艳，像是谁刻意撒了一把碎宝石。

巷口早点铺的蒸笼已冒出白汽，甜酒酿的醇香混着新炸油条的焦香，在潮湿的空气中勾出蜿蜒的细线，穿蓝布衫的老伯蹲在门前磨剪刀，青石板上洒了水，金属与砺石摩擦的声响格外清越，惊得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起，翅膀划破凝滞的晨光。

池塘里浮萍间忽然荡开一圈涟漪，原来是一尾红鲤试探着触碰水面飘落的合欢花，粉绒绒的花丝沾了水，渐渐沉入墨绿色的水深，惊起更多鱼儿争食，岸边的芦苇丛中，早起的蜻蜓正用尾尖轻点水面，每一下都漾开微型的波纹宇宙。

晾衣绳上挂着的白衬衫被风鼓起，像半透明的帆，阳光穿过布料，在地面投下晃动的光斑，隐约能看见织物纤维里残留的皂角香，隔壁院墙内传来压水井的吱呀声，铁桶碰撞的闷响惊醒了藤架上打盹的狸花猫，它伸懒腰时碰落几朵金银花，正掉在装满清水的搪瓷盆里。

瓜农踩着露水进城的板车吱扭作响，车辕上挂的煤油灯还亮着豆大的光，满车碧玉般的西瓜沾着田间泥土，被颠簸震落的藤须上，嫩黄小花尚未凋谢，车后跟着几只黄狗，时而低头嗅闻路面，时而追逐被车轮惊起的蚱蜢。

茶亭里的老陶壶咕嘟作响，陈年普洱的沉香混着井水的清冽漫过门槛，竹帘半卷处，可见天光云影在青瓷杯里流转，穿对襟衫的老者用长柄铜勺搅动茶汤，勺沿碰触陶壁的声响，与树梢蝉鸣初试的沙哑竟莫名和谐。

菜场角落的竹筐堆里，新采的莲蓬还带着湖水的腥气，剥开翠绿外壳，雪白莲仁沁出蜜汁般的浆液，指尖残留的清香能持续到正午，鱼摊上的鳜鱼偶尔甩尾，溅起的水珠在朝阳下折射出虹彩，落在摊主手写的价目牌上，晕开了墨迹。

骑自行车送报的少年掠过林荫道，车铃惊起一群白鹭，它们从稻田腾空而起的瞬间，翅膀拂落稻叶上的露珠，整片水田顿时落下疏疏朗朗的太阳雨，后座报纸捆里滑出一张传单，飘到正在晨练的老太太脚边，她弯腰时，太极剑的红穗扫过纸面，沾湿了半幅广告。

巷尾的豆腐坊正揭起第一屉豆花，热汽腾空化作流云，老师傅用铜铲轻刮凝脂般的表面，盛在青花碗里，浇上琥珀色的红糖姜汁，晨光透过蒸汽照射在木格窗上，将人影拉得老长，与窗外竹影交错成写意画。

槐树下的石棋盘落了朵绒花，对弈的老者迟迟未动，他们的茶盏里泡着整朵杭白菊，随晨风在杯中缓缓旋转，知了突然开始鸣叫时，穿红肚兜的孩童正用竹竿够树梢的蝉蜕，惊飞了歇脚的豆娘，它翅膀上的磷粉在光线里划出淡蓝的弧。

这样的夏日清晨，光阴仿佛被露水粘住了脚步，所有声响都蒙着层毛玻璃似的柔和，连卖冰棍的吆喝声都浸着凉意，待到日头爬上瓦檐，晒干青石板路的最后一丝潮气，这微妙的晨光便悄然遁入记忆褶皱，成为燥热午后偶然想起的一抹沁凉。

站在这样的晨光里，人会不自觉地放轻呼吸，仿佛稍重的气息就会惊散悬在草尖的露珠，惊走正在酝酿的晨曲，这是夏日最珍贵的馈赠——在炽烈登场前，它先捧出盛满清凉的琉璃盏,让万物都有个温柔的清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