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光穿过老槐树的枝桠,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,这棵树已经在这里站了百余年,树干上沟壑纵横,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,树下总有三两老人摇着蒲扇,用浓重的乡音讲着陈年旧事,我坐在树根上,听着听着,忽然明白故乡从来不是地图上的一个点,而是时光在心上刻下的印记。
故乡的清晨总带着柴火的气息,天刚蒙蒙亮,灶膛里的火苗就舔着铁锅底,炊烟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钻出来,在黛青色的天幕上洇开,母亲系着蓝布围裙,把刚蒸好的馒头捡进竹匾,热气裹着麦香直往人鼻子里钻,村口豆腐坊的石磨吱呀作响,新鲜的豆浆在木桶里微微晃动,表面结着层薄薄的豆皮,这些气味混在一起,成了记忆里最鲜活的晨曲。
村东头有条小溪,水清得能看见底下圆润的鹅卵石,夏天正午,蝉鸣震得杨树叶簌簌发抖,我们光着脚丫踩进溪水,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,水里游着透明的小虾,一碰就弹开老远,岸边的野薄荷长得茂盛,揪片叶子揉碎了抹在太阳穴上,连燥热都带着清爽,现在城市里的喷泉修得再精巧,也找不回那种沁入骨髓的凉。
秋收时节的晒谷场最是热闹,金黄的稻谷铺满整个场院,远远望去像块巨大的绒毯,农人们戴着草帽,用木耙翻动谷粒,扬起细碎的光尘,傍晚收工后,孩子们在草垛间追逐打闹,惊起一群麻雀,场边堆着新摘的棉花,雪白柔软,摸上去像捧住了天上的云,这些画面在记忆里发酵,酿出让人微醺的甜。
老屋的窗棂是檀木做的,年深日久泛着乌亮的光,下雨时,雨滴顺着瓦檐滴在窗台上,敲出叮咚的声响,我常趴在窗边看雨帘把远处的山峦晕成水墨画,祖母就坐在藤椅上纳鞋底,针线穿过布面的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,如今住在钢筋水泥的楼房里,再听不到那样天然的催眠曲。
腊月里,家家户户开始准备年货,灶间挂着熏制的腊肉,油珠顺着暗红的肉皮慢慢往下滑,女人们围着石臼打糍粑,木槌起落间,糯米的香气弥漫整个院子,写春联的红纸铺在八仙桌上,老先生悬腕运笔,墨迹在纸上舒展如游龙,这些准备过年的琐碎,比年夜饭本身更让人怀念。
村小学的钟是用半截铁轨做的,敲起来声音能传二里地,教室的砖墙爬满常春藤,风一吹,叶子就沙沙地翻动,我们的课桌是用木板钉的,上面留着历届学生刻的歪歪扭扭的字迹,最难忘的是雨天,操场上的积水映出灰蒙蒙的天,我们穿着胶鞋在水洼里蹦跳,水花溅到裤腿上也不在乎。
镇上的茶馆总飘着茉莉香,白瓷茶碗里浮着几朵干花,滚水冲下去,花瓣就在碧绿的茶汤里舒展,老人们在这里下象棋,棋子落在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,说书人拍醒木的时候,房梁上的灰尘会簌簌落下,在阳光里形成细小的金粉,这种闲适的烟火气,是快节奏的都市里再难寻觅的风景。
巷子口的邮筒已经褪了色,但依然立得笔直,小时候寄信要贴八分钱的邮票,寄出的明信片兜兜转转半个月才能到邻省,现在通讯发达了,反而怀念那种等待的焦灼与期待,那些写在信纸上的字句,比屏幕上的像素点更有温度。
祠堂前的石狮子被摸得光滑,左前爪有个小缺口,每年清明,族人们在这里祭祖,香火缭绕中,先人的故事被一遍遍讲述,孩子们分到供桌上的糖果,含在嘴里化开的甜,和纸钱燃烧的气味奇异地融合,这种血脉相连的仪式感,让飘零在外的游子心有归处。
暮色四合时,田埂上走着荷锄归来的农人,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,草尖上的露珠已经开始凝结,远处传来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,拖着长长的尾音,在暮霭中格外清晰,这样的黄昏看过千百遍,却在离开后才懂得珍惜。
或许每个人心里都藏着这样的故乡——它可能没有惊人的美景,但一草一木都带着熟悉的温度,当我们在异乡的夜晚辗转反侧,这些记忆会从心底浮上来,像老电影般一帧帧放映,时光带走了很多,却永远抹不掉灵魂深处的印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