锣鼓一响,红绸翻飞,秧歌队踩着欢快的鼓点扭起来了,领头的汉子头扎白羊肚手巾,腰系红绸带,手里的铜镲一碰,震得树梢的麻雀扑棱棱飞起,后头跟着的大姑娘小媳妇儿,腮帮子抹得红艳艳,绿绸裤配着粉褂子,手里的扇子忽开忽合,像极了春风里抖翅膀的花蝴蝶。
看那秧歌步,左脚尖点地时右脚跟早抬起来了,膝盖微微打弯儿,整个人像踩着弹簧似的,腰肢一拧,红绸子就甩出个波浪,从肩膀滚到手腕,又"啪"地抖回半空,有个穿紫缎面棉袄的老太太,银发髻上簪着绒花,扭起来比年轻人还利索,绣花鞋在黄土地上碾出半圈儿圆印子,活像用脚尖画了个月亮。
鼓点越来越密,铜镲镲镲地催着人,打头的"伞头"突然蹲个马步,红绸伞在头顶"哗"地转成个火轮子,后头扮丑角的反穿羊皮袄,鼻头抹着白灰,一个跟头翻到场子中央,手里的旱烟袋杆儿差点戳着看热闹孩子的脸蛋,惹得人群里爆出阵阵笑浪。
东北大秧歌的"浪三场"最是热闹,姑娘们踩着高跷还能扭出花来,有个扎麻花辫的姑娘,踩着三尺木跷像踩着平地,红裤管下露出跷尖的金色纹样,转圈时裙摆撒开,活脱脱是年画里蹦出来的鲤鱼精,旁边老汉扮的"老擓"拄着拐棍,白胡子一抖一抖地追着"傻柱子"打,拐棍往地上一杵,震得腰间挂的铜铃铛叮当乱响。
胶州秧歌又是另一番滋味,小嫚儿们扭起"三道弯",脖颈、腰肢、膝盖反着劲儿拧,蓝印花布衣裳裹着的身体像柳条似的,有个穿藕荷色对襟衫的姑娘,手里的团扇遮着半边脸,只露出双弯弯的眼睛,脚下却踩着"碾步",鞋底搓着沙土地面细细地响,活像只偷油吃的小老鼠。
陕北的伞头秧歌最有气势,二十来个后生扎着英雄结,黄绸腰带在腰间扎出朵大花,手里的虎头伞"唰"地同时撑开,伞面上画的青龙白虎在阳光下直晃眼,他们跺脚时卷起的黄土烟,把西边将落的日头都染成了橘红色,有个后生吼着信天游跳起来,黑布鞋底上沾的黄土簌簌往下掉,倒像是给黄土地又添了层颜色。
最绝的是夜里的灯笼秧歌,三百六十盏红纱灯连成游动的火龙,映得人脸都是胭脂色,扮白娘子的踩着二尺高的木跷,手里的青蛇灯随着"慢扭步"左右摇摆,灯影投在土墙上,真像有条大蛇在砖缝里游走,打鼓的汉子脱了棉袄,光膀子上淌着汗珠子,鼓槌落下去时,灯影里的汗珠亮得像撒了把碎金子。
正月十五闹红火那日,秧歌队能扭出十八般花样,有个穿红肚兜的娃娃骑在父亲肩头学扭秧歌,肉乎乎的手腕上银镯子跟着晃,倒比大人扭得还有滋味,街口卖糖葫芦的老汉看得入迷,草把子上的糖葫芦化成了琥珀色的泪,滴在青石板上黏住几只贪甜的蚂蚁。
如今城里公园也有扭秧歌的,穿运动鞋的老太太们拿着荧光扇,录音机里放的却是《最炫民族风》,有个戴老花镜的爷爷,把太极剑的招式揉进秧歌步里,手里的红绸子甩出去时,惊飞了槐树下打盹的野猫,树影里漏下的阳光斑斑点点,照得他舞动的绸子像跳动的火苗。
见过真正的老把式扭秧歌才知什么是味道,张家沟的王铁锁七十多了,扭起"八字步"还能带风,羊皮袄的毛边儿随着动作炸开,像只发威的老山羊,他教徒弟时说:"秧歌是土地里长出来的舞,脚底板要碾得出五谷香。"这话不假,看他跺脚时,鞋缝里漏出的黄土还夹着去年打谷场的碎秸杆呢。
年轻人都说秧歌土,可正月里村里闹社火,第一个爬上卡车扮孙悟空的,还是那个整天戴着耳机的二小子,他画着金眼圈翻跟头,塑料金箍棒耍得呼呼响,裤腰上别的蓝牙音箱却放着《野狼disco》,老辈人摇头笑,手里的鼓槌可没停,咚锵咚锵的节奏里,新旧的魂灵早扭成了同一个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