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熹微时,我常独坐窗前,玻璃上凝结着夜来的露水,映着初阳,便成了千万颗小小的太阳,这时节最宜读书,也最宜写些文字,文字原是极平常的东西,横竖撇捺,排列组合,竟能生出无限意趣来。
记得幼时初学写字,先生教我们"永"字八法,手腕悬空,笔锋游走,墨汁便在宣纸上晕开,那时不解其意,只觉得手腕酸痛,如今想来,那八法实在是极好的,点如高峰坠石,横如千里阵云,竖如万岁枯藤,每一笔都藏着自然的道理,汉字原是从鸟兽蹄迒之迹变来,后来竟能记述人间万事,实在是奇妙得很。
散文里的句子,不必如诗般整齐,却要有诗的意境,鲁迅先生写"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,一株是枣树,还有一株也是枣树",看似平常,细品却有无穷滋味,好句子如同好茶,初尝不觉,回味时方知其中三昧。
我见过许多写文章的人,有的刻意雕琢,字字珠玑;有的一气呵成,行云流水,前者如绣花,针脚细密;后者似泼墨,酣畅淋漓,其实二者都好,只是性情不同罢了,文字本无定法,贵在真诚,若心中本无感触,纵使辞藻华丽,也不过是纸花,虽艳而无香。
午后阳光斜射入室,尘埃在光柱中飞舞,这景象人人见过,却少有人写入文章,其实生活中处处是文章,一片落叶,一阵微风,半句闲话,皆可入文,张岱写湖心亭看雪,"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",仅十二字,便画出天地澄澈的景象,好文章不在长短,在于能否让人看见作者所见,感受作者所感。
黄昏时分的文字最为动人,日光渐暗,人心也容易柔软,归有光写项脊轩,"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",平淡语句中藏着多少岁月与思念,文字的力量,正在于能将无形之情,化为有形之句,使百年后的读者,犹能触摸到作者当年的心跳。
有人问如何写出好句子,我想不过是多读多写罢了,读前人佳作,如与智者对谈;写自己文章,似与灵魂独白,汪曾祺谈写作,说要"贴着人物写",其实写景抒情亦然,贴着生活写,贴着本心写,文字自然会有温度。
雨夜读书,别有一番滋味,雨声淅沥,灯光昏黄,此时读《红楼梦》中"黛玉葬花"一节,或是周作人《雨天的书》,最易入境,好文字能穿越时空,让不同时代的读者产生共鸣,我们读陶渊明"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",虽隔千年,仍能想见其闲适之态。
文章的妙处,在于留白,中国画讲究"计白当黑",文章亦然,不必说尽道透,留三分让读者自去体味,老舍写北平的秋,"天气是不冷不热的,人是不忙不闲的",看似什么都没说,却又说尽了一切,这种含蓄之美,正是汉字的独到之处。
冬日围炉,最宜回忆,记忆中的片段,经过时间的筛选,剩下的往往是最珍贵的,写旧事不必面面俱到,抓住几个闪光的细节便好,萧红写《呼兰河传》,只记得祖父教她念诗,"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",后来祖父死了,"那诗句也就跟着祖父一同死了",寥寥数语,道尽生死永隔之痛。
我常想,文字到底是什么?不过是符号罢了,却能承载思想,传递情感,跨越时空,仓颉造字时"天雨粟,鬼夜哭",想必是预见了文字将改变人类,而今我们每日与文字为伴,却很少静心感受它的美。
夜深人静,偶得佳句,便如获至宝,起身记下,又恐惊破这难得的灵感,苏轼说"作诗火急追亡逋,情景一失后难摹",写文章也是如此,灵感稍纵即逝,须得及时捕捉,但也不可过分强求,有时放下笔去,反能遇见更好的句子。
文章写到好处,自己也会惊讶,仿佛不是自己在写,而是文字借我的手流淌出来,这种时刻不多,却是写作者最大的快乐,沈从文写边城,说"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,也许明天回来",他自己未必预先知道会这样结尾,是文字带着他走到了这里。
人生在世,总要留下些什么,富贵荣华终成空,唯有文字可以长存,司马迁遭宫刑之辱,仍坚持写完《史记》,为的就是"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",我们平常人虽无这般抱负,但记录生活,抒发情感,也是对抗遗忘的方式。
清晨又至,昨夜的文字晾在纸上,今朝重读,或留或改,文章不厌百回改,好的句子往往需要反复琢磨,王安石"春风又绿江南岸"的"绿"字,改了十几遍才定下,可见文章之道,既需灵感,也需耐心。
写作如同酿酒,需要时间发酵,急就章难得佳作,须得让思绪沉淀,让情感酝酿,有时写罢一篇,搁置数日再读,便觉处处不妥,这是进步的表现,怕的是自满,以为一挥而就便是天才,那才是真的危险。
文字是心灵的镜子,急躁的人写不出从容的文章,虚伪的人写不出真诚的文字,我们读冰心的《寄小读者》,字里行间都是对孩子的爱与尊重;读朱自清的《背影》,朴素文字里饱含对父亲的深情,文章最后比拼的不是技巧,而是人格。
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,静心写文章的人越来越少了,人们习惯于碎片阅读,追求即时刺激,却失去了细细品味的乐趣,我仍固执地相信,优美的文字永远有其价值,它能让我们在喧嚣中保持清醒,在浮躁中守住本心。
窗外,一只麻雀落在晾衣绳上,轻轻摇晃,这平常的景象,若用心观察,也能写成好句子,生活从不缺少美,只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和记录美的文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