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春的湖面泛着微光,水波轻轻推着岸边的青石,像是低声絮语,亭子就立在湖畔,木质的栏杆被岁月磨得发亮,偶尔有鸟雀停驻,又倏忽飞走,这里总有人来,或独坐,或结伴,留下零散的句子,有些被风吹散,有些沉入水底。
一
湖亭最早建于民国年间,最初只是渔人避雨的简陋棚子,后来有乡绅出资修葺,添了飞檐和雕花,渐渐成了文人雅士吟咏的地方,旧时的墨客喜欢在柱子上题诗,如今还能在斑驳的漆面下找到几行褪色的字迹,有人写“一湖春水照人老”,也有人题“孤舟不系任西东”,字句间藏着各自的怅惘。
现在的游客很少细看这些,他们更爱拍照,或是匆匆写下几行心情贴在亭角的留言板上,那些纸片层层叠叠,新的盖住旧的,偶尔一阵风过,便有零星的句子飘落湖中,管理员老周说,他每隔半月就要清理一次,但总有人继续贴,仿佛这亭子是个巨大的树洞,能吞下所有未竟的言语。
二
去年夏天,有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常来,总在黄昏时分,她带一本线装笔记本,写满又撕掉,纸团丢进湖里,很快被游鱼啄散,有人好奇问她写什么,她只是笑笑,说:“句子太重,带不走。”后来她不再出现,倒是亭子的梁上多了一行小字,用铅笔写的,极轻——“水知道答案,但水不说话。”
附近的茶摊老板记得她,说她总点一杯碧螺春,坐很久,老板的儿子在读高中,有次偷看她的笔记本,回来念叨:“全是断句,像诗又不是诗。”“落日是烫的,但湖水不肯喝”,或是“柳枝弯腰,不是为了风”,没人知道她是谁,从哪儿来,但她的句子留了下来,偶尔被路过的人念出声,又沉默。
三
深秋时,湖亭最安静,游客少了,只剩下几个常客:退休的语文教师老吴,每周三来读《庄子》;写生的美院学生小陈,画完素描总在柱子上添一笔;还有个总穿灰夹克的中年人,自称是写歌词的,却从没听见过他哼唱,他们彼此很少交谈,但共享着某种默契——都在这亭子里寄存了点什么。
老吴说,文字像鱼饵,抛出去,总想钓起些什么。“可湖水太深了。”他推推眼镜,指着水面,“你看那些句子,沉底的成了泥,浮起来的,也不过是泡沫。”小陈却觉得,留在这里的字句像种子,“哪天被鸟衔走了,说不定在别处发芽。”中年人很少插话,只是某天突然在留言板上写了一句:“旋律是水,词是岸。”第二天又被新的便利贴盖住。
四
冬天的湖亭萧索,木椅沁着寒气,很少有人久坐,雪天里,偶有脚印延伸到亭心,又折返,留言板上的纸张冻得脆硬,一碰就碎,管理员老周照例来打扫,发现有人用雪在石桌上堆了个小小的“句子”,笔画歪斜,像是孩子写的:“春天会来读。”
开春后,湖水涨了些,淹没最低一级台阶,新来的游客不认识去年的字迹,新的便利贴写着“打卡成功”或“到此一游”,只有茶摊老板的儿子偶尔翻看手机里的照片,那是他偷拍的白裙姑娘的笔记本,他说不清为什么要存着,只觉得那些零散的句子像钥匙,“虽然不知道能开哪扇门。”
亭子始终在那里,木纹里渗着雨水,柱子上叠着新旧字痕,它不记得谁来过,也不追问谁离开,句子轻的,被风带走;重的,慢慢沉入湖底,而湖水永远在流动,像一种永恒的阅读——不评价,不遗忘,只是承载。
或许所有的书写终将如此:在世界的某处,总有一个湖亭般的角落,收留我们未能说完的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