岛屿是大海中的孤傲诗人,用沉默的轮廓书写着永恒的诗行。
站在岸边远眺,岛屿像被时间遗忘的墨点,悬在蔚蓝与深蓝的交界处,潮水一遍遍冲刷着它的边缘,却始终无法抹去它固执的存在,海风裹挟着咸涩的气息拂过礁石,在岩缝间留下细碎的盐粒,如同岁月撒下的银屑。
清晨的岛屿总是最先触碰阳光,薄雾如纱般笼罩着山脊,光线穿透水汽时形成朦胧的光柱,仿佛通往另一个维度的阶梯,渔民的小船划过镜面般的海湾,船桨搅碎倒映的云影,波纹一圈圈扩散,将晨曦揉进粼粼的波光里。
正午的烈日下,岛屿显露出最真实的肌理,玄武岩裸露的断面像打开的史书页,记录着亿万年前岩浆与海水的搏斗,仙人掌从岩缝中探出倔强的身躯,用尖锐的绿意对抗干旱,蜥蜴在滚烫的石面上倏忽闪过,尾尖划出细小的尘埃轨迹。
当暮色沉降,岛屿成为剪影剧场,轮廓被夕阳镀上金边,又渐渐褪成深浅不一的靛蓝,灯塔开始旋转它的独眼,光束刺破渐浓的夜色,给归航者递去一串光的密码,浪花在黑暗中反复排练相同的台词,哗啦——哗啦——像永不停歇的叹息。
雨季来临时的岛屿换了性情,乌云低垂如浸透的棉絮,暴雨在海面砸出无数瞬逝的皇冠,棕榈树叶在风中撕扯自己,发出类似竖琴断弦的声响,被雨水灌醉的泥土渗出腥甜气息,蕨类植物趁机伸展蜷曲的肢体。
有人类居住的岛屿带着烟火气的褶皱,晾晒的渔网在晒场上铺开巨大的蛛网,修补它的老妪手指翻飞如梭,石板路被鞋底磨出光滑的凹陷,转角处总飘着油炸海鲜的香味,孩童追逐着将椰子壳踢进潮间带,看它被浪头接住又推回。
而荒岛保持着地质学的沉默,海鸟在悬崖上筑起白色城堡,羽毛和碎贝壳铺成松软的地毯,潮池里藏着微型宇宙:海葵的触手随水流起舞,寄居蟹背着抢来的房子横冲直撞,退潮后露出的礁石上,藤壶用钙质的嘴唇亲吻太阳。
特别的是火山岛,总带着未熄灭的余温,黑色沙滩像碾碎的星骸,赤脚走过会有细微的刺痛,蒸汽从岩缝中袅袅升起,硫磺气味提醒着地心的躁动,夜晚躺在这片土地上,能听见大地深处传来低沉的嗡鸣。
有些岛屿天生是流浪者,沙洲随着季风改变形状,红树林用气根编织移动的栅栏,搁浅的渔船渐渐被牡蛎覆盖,锈蚀的锚链上长出海藻的胡须,连经纬度都是模糊的虚线。
最动人的或许是群岛,它们散落如神祇随手抛下的棋子,却又通过暗流保持着隐秘的对话,渡轮在岛屿间画出白色尾线,像缝缀珍珠的银丝,从高空俯瞰,这些岛屿构成未完成的星座,等待某个航海家来解读它们的关联。
当风暴来临,岛屿成为诺亚方舟,所有生命都收紧自己的存在:树根更深地抓牢岩层,螃蟹躲进珊瑚的迷宫,渔民将祈祷折进油布包裹的圣经,而在最狂暴的浪涛中,岛屿始终保持着那个迎接的姿态——既不是抗拒,也不是屈服,只是以千万年练习过的平衡术,继续做海平面之上的标点符号。
月光下的岛屿最接近梦境,银辉给一切轮廓加上毛边,礁石变成卧伏的巨兽,沙粒闪烁着微型银河,夜航的船只经过时,会看见岛上偶尔闪动的磷火,像大地在缓慢地呼吸。
每个岛屿都是自足的宇宙,潮汐是它的钟摆,季风是它的絮语,而人类不过是偶然停驻的候鸟,带不走一粒沙的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