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是鱼儿的天空,它们用尾鳍作笔,在透明的世界里写下无声的诗,清晨的阳光穿过水面,碎成一片片金箔,鱼儿游过时,鳞片便沾了光,像一行行闪亮的短句。
有人以为鱼儿沉默,其实它们最懂如何用身体语言表达,一尾锦鲤突然转向,划出圆弧,是惊叹号;群鱼整齐地摆尾,如同省略号;而独自悬停的斗鱼,则是句号般的沉思,观察得久了,竟觉得整个池塘都是流动的俳句——十七个鳞片的长度,足够说清雨滴落下的心事。
小时候蹲在溪边,总试图用玻璃罐留住几尾鱼,后来明白,真正的句子不该被囚禁,现在看鱼,只看它们如何用脊背顶开浮萍,如何在石缝间突然隐身,又从不解释去向,这些片段比任何精心雕琢的描写都生动,因为鱼类的修辞学里没有虚构,每个转身都是即兴的诚实。
养鱼人懂得最深的隐喻,鱼缸壁上的青苔,是时间写给鱼儿的备忘录;投食时水面绽开的涟漪,像不断被擦改的草稿,曾有朋友对着龙鱼念叨心事,说奇怪,明明它听不懂人话,却比许多人类更懂倾听,我想,或许因为鱼儿从不用语言承诺什么,反而让沉默成了最可靠的容器。
不同水域的鱼,带着各自的语法,热带鱼用艳丽的形容词游动,金鱼把尾鳍舒展成抒情长句,而溪流里的野生鱼群,永远在写简洁的寓言,见过海钓者拉起一尾马林鱼,它跃出水面时甩落的银光,像撒了一把未完成的诗,这种美太过锋利,以至于多数人只敢用相机记录,而非用文字复述。
最动人的鱼句往往发生在意外时刻,暴雨后积水的车辙里,突然出现几尾食蚊鱼,把倒映的云朵啄碎成星;退潮的礁石凹处,小丑鱼用橘色的身体丈量海葵的阴影,这些画面不需要注解,就像好的诗句不必解释为何“鱼吻破了池塘的印章”。
深夜鱼缸的蓝光下,发现孔雀鱼正在分娩,新生的小鱼像透明的逗号,缓缓沉向水草,突然懂得,生命最初的表达总是轻盈的,后来才渐渐被重力压成各种形状,而鱼类的幸运在于,它们永远可以用鳃过滤沉重,让句子保持流动的质地。
如果非要给写鱼的文字定个规则,大概是:少用网,多用光,不要捕捉,要折射,最好的描写不是解剖,而是让读者看见自己倒映在鱼的眼睛里——那微微变形的世界,或许才是我们与万物真正的对话方式。
水族箱前总站着发呆的人,他们不是在消磨时间,是在阅读一部用尾鳍写就的史诗,当某条鱼突然朝你游来,隔着玻璃与你对视三秒,请相信,这是跨越物种的十四行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