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坐在公园长椅上，裤腰勒出一圈肉褶，衬衫纽扣绷得发亮，阳光穿过梧桐叶缝隙，在他油亮的额头上投下斑驳光点。
"胖子都乐观。"这句话他听过三十七年，第一次是小学体育课跑不动时老师说的，后来变成酒桌上的调侃、相亲时的安慰、体检报告旁的叹息，人们说这话时眼角堆着笑，像在给一尊弥勒佛上香。
他的手机相册存着十七张不同时期的减肥计划表，2018年4月的表格边缘已经卷边，钢笔写的"戒宵夜"三个字被汗水洇成蓝雾，最新那张贴在冰箱门，打印纸右下角还带着电商平台的促销水印——买体脂秤送的。
早餐铺老板娘记得他。"二两生煎，不要醋。"他总这么说，却会在转身后把塑料盒里的六个煎包倒进路边流浪狗的破碗，狗比他先学会克制，每次只吃三个就停下。
地铁安检仪传送带在他面前总是发出异响，有次机器卡住，年轻安检员小声嘀咕"超重了"，他忽然想起童年玩的跷跷板——另一头空着，他这端死死压在地面，像被钉住的蝴蝶标本。
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给他带了手工曲奇。"听说胖子的味蕾更敏感。"女孩眼睛亮晶晶的，没看见他抽屉里未拆封的降糖药，茶水间镜子照出他端马克杯的样子，杯柄在肉窝里陷得很深，像艘即将沉没的独木舟。
健身房的玻璃墙映出他踩动感单车的背影，教练说"脂肪在燃烧"时，他正数着对面大楼的窗户，第十七层有盏灯总在晚上九点熄灭，比他的毅力准时得多。
相亲网站资料里他写"体型健壮"，女方说喜欢有安全感的男人，却在火锅店用漏勺悄悄撇开红油，鸳鸯锅中间那道隔板，白汤那侧始终没被搅动过。
母亲总在电话里说"健康就好"，但每次回家，冰箱总塞满芹菜汁和魔芋丝，阳台晾衣杆上，他中学时代的校服裤子在风里飘，裤管能装下现在的两条腿。
暴雨天打不到车，他跑进便利店屋檐下，收银员递来纸巾："胖人怕热吧？"其实他后背很凉，T恤黏在皮肤上，像揭不下来的创可贴。
生日那天他买了最小号的衬衫当礼物，扣子依然系不上，但标签上的"XL"被剪刀绞得粉碎，楼下裁缝店老板娘说能改大，他摆摆手走了，口袋里会员卡写着"再减十斤可兑换按摩仪"。
医院走廊的体重秤会报数，每次他故意踩偏些，机械女声就卡在"请"字上，护士站的实习生偷偷改过程序，让所有超过三位数的数字都显示为"——"。
烧烤摊老板给他多撒了孜然。"壮实的人吃得香。"铁签上的肥油滴进炭火，窜起的火苗照亮他手腕上的住院带——明天要做的胃镜，医生建议全麻，说胖子咽喉反射比较弱。
超市促销员塞给他代餐粉试用装。"易饱腹。"包装袋上模特穿着运动内衣，肚脐眼深得像酒窝，回家路上经过蛋糕店，橱窗里奶油草莓蛋糕标着"一人份"，他忽然想起这个词在日语里叫"独享"。
澡堂雾气中，他看见自己腹部褶皱在水面投下的阴影，隔壁大爷哼着戏文"心宽体胖"，瓷砖地上香皂滑到他脚边，捡起来时发现是儿童款，做成卡通企鹅形状。
最终他学会在别人说"胖子脾气好"时微笑，在"胖点有福气"的祝福里点头，就像接受每次体检报告上"建议控制体重"的铅字，像接受电梯超重警报响起时所有人下意识投来的目光。
夏夜的风穿过他晾在阳台的加大码T恤，袖管鼓胀起来,远看像个人在挥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