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风卷着雪粒子,在玻璃窗上刮出细碎的声响,像有无数小兽用爪子挠着窗棂,清晨推开门,冷气便迎面扑来,钻进衣领袖口,叫人不由得缩起脖子,这冷是有分量的,沉甸甸压在肩头,连呼吸都凝成白雾,在眼前一团团散开。
松花江早早就封冻了,冰层厚得能跑卡车,江面上凿开的冰窟窿冒着白气,渔人裹着羊皮袄蹲在旁边,钓竿插在冰缝里,半天不见动静,岸边柳树枝条冻成玻璃丝,风一吹便叮当作响,偶有麻雀落在上面,枝条轻轻颤动,抖落一层霜花。
屯子里的烟囱从凌晨就开始冒烟,炊烟笔直地升上去,在半空被风吹散,火炕烧得滚烫,老人在炕头吧嗒旱烟,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外屋地的大铁锅里炖着酸菜白肉,热气顶着锅盖噗噗作响,香味混着柴火气在屋里盘旋,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,孩子们用手指在上面画画,等太阳出来,这些画便悄悄消失了。
雪下得最猛时,天地间只剩下白,远处的山,近处的树,全被雪抹平了轮廓,马车碾过积雪,辙印转眼就被新雪覆盖,猎户穿着靰鞡鞋进山,雪深没膝,每走一步都要费力拔腿,树梢上的雪团突然砸下来,惊起几只乌鸦,扑棱棱飞向灰蒙蒙的天空。
腊月里,集市的冻货摊子排成长龙,冻梨黑褐色的表皮结着白霜,咬一口能冰掉牙;冻柿子像小红灯笼,在棉被底下码得整整齐齐,鱼贩子抡起斧头劈冻鱼,鱼块飞溅着冰碴子,买年货的人裹得只露眼睛,呵出的白气在围巾上结成冰溜子。
最冷的三九天,电线被冻得嗡嗡响,井台边的冰溜子垂到地面,小孩子掰下来当冰棍舔,拖拉机发动前要用火烤油底壳,司机围着火堆跺脚,皮帽子耳朵上挂满霜,谁家要是忘了关自来水,半夜准能听见水管冻裂的闷响。
除夕夜的雪总是下得特别安静,红灯笼的光晕染在雪地上,鞭炮炸开的碎屑像无数红蝴蝶停在雪面,屋里蒸年糕的热气糊满窗户,看不清外头的雪,只听见守岁的人踩着积雪来来往往,子时的饺子端上桌,刚出锅的热气瞬间在冷空气里膨胀开来。
开春前最后一场雪往往最大,早晨推门发现雪堵了半截门板,得用铁锹挖条路才能出去,房檐下的冰溜子开始滴水,在雪地上凿出一个个小坑,向阳处的积雪渐渐发灰,露出下面冻了一冬的黑土地,不知哪来的野狗在雪地上踩出一串梅花,通向远处正在融化的田野。
东北的冬天是带着声响的,火盆里木炭爆裂的噼啪,雪地靴踩雪的咯吱,铁皮烟囱被风吹动的哐当,这些声音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,而更多时候是寂静——大雪后的清晨,连麻雀都不叫,只有烟囱冒出的烟笔直地插向青白色的天空。
冻实的衣服能立在院子里,洗过的头发会结成冰丝,菜窖里的白菜挂着霜,咬起来带着甜味,供销社的柜台玻璃永远蒙着水汽,戴棉手闷子的售货员用袖子擦出一块透明,小学校炉筒子烧得通红,坐在旁边的学生热得流汗,靠墙的同学还在搓手哈气。
这样的冬天,连时间都冻得迟缓,日头斜斜地挂在天边,仿佛永远走不到正午,雪地上的影子拖得老长,暮色早早漫上来,屋里不得不点起灯泡,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天天重复着"晴,西北风五到六级",人们听着,往炉膛里又添了把柴火。
冰灯亮起来的时候,整个江面成了琉璃世界,凿冰人用冰镩子雕出飞禽走兽,里面点上蜡烛,光影在冰晶里折射出七彩,孩子们在冰滑梯上尖叫着冲下来,棉裤磨得发亮也不觉得冷,卖糖葫芦的老头守着草把子,冰糖壳在低温下脆得惊人,咬碎时能听见咔嚓的脆响。
总会有那么几个瞬间,让人忘记严寒,比如雪后初晴,阳光把雪地照得钻石般耀眼;比如冻梨在温水里化开时裂开的细纹;比如深夜回家,看见自家窗户上的冰花被灯光染成暖黄色,这些碎片在记忆里不会冻结,反而随着年月愈发清晰。
东北的冬天从来不是单一的冷,它是火炕烙着后背的温热,是冻梨含在嘴里慢慢融化的清甜,是棉鞋里靰鞡草干燥的触感,是风雪夜归时看见的那盏灯火,当春风终于吹裂冰河,这些感受会沉入心底,成为下次飘雪时,最先苏醒的记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