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间清泉是大地的血脉，无声流淌却滋养万物，它从岩缝中渗出，汇聚成溪，清澈得能照见游鱼的鳞片，泉水撞击卵石的声音像一串风铃，叮咚作响，在幽谷里回荡出空灵的韵律。
初春时节，泉水还带着冰雪的寒意，水面浮着零星花瓣，随波纹打转，如同撒落的胭脂，蹲下身细看，能发现水底沙粒间窜动的透明小虾，它们倏忽来去，像被风吹散的碎水晶，盛夏烈日下，泉水流经青苔密布的岩石，泛起珍珠似的水沫，掬一捧扑在脸上，凉意能沁到骨头缝里。
文人墨客总爱用"清冽"形容泉水，这词用得极妙，冽是冷，却不单是温度——泉水冷得透亮，冷得纯粹，仿佛能洗去五脏六腑的浊气，柳宗元写《小石潭记》，说潭水"皆若空游无所依"，这空灵劲儿非得是活水不可，死水再清也像玻璃罩子，而泉水流动时泛起的细纹，让倒映的山影微微颤动，恍若水下另有个颠倒世界。
有些泉眼藏在石壁凹陷处，水珠沿着钟乳石滴落，千年万年凿出碗大的石臼，当地人叫它"神仙碗"，传说用这水煮茶能尝出草木魂魄，确实，流过不同岩层的泉水滋味各异：花岗岩渗出的水带着矿物锐气，石灰岩过滤的水则温润回甘，在武夷山见过茶农黎明前挑着竹筒接泉，说这时辰的水最轻，泡茶不压香。
干旱季节，泉水成了山野生灵的命脉，拂晓时分，獐子的蹄印像梅花章子盖在泥滩上；正午蝴蝶们停在湿润的沙地吸水，翅膀开合如翻动的书页，最动人的是夜泉——月光把水面镀成水银镜子，偶尔有萤火虫掠过，光点坠进水里，仿佛星星沉到了地心。
现代人用"矿泉水"称呼瓶装水，实在折煞了泉的本意，真正的泉水拒绝被管道驯服，它时而在石缝间隐身，时而在断崖处纵身跃下，甘肃月牙泉能在沙漠中央存续千年，靠的是地下暗流自成循环，这让人想起老辈人说的"活水不死"，或许天地间真有我们参不透的灵性。
泉眼无声惜细流，树阴照水爱晴柔，读古诗时才发觉，原来最好的清泉永远流在文字里——陶渊明醉醺醺地枕着鸣泉睡觉，李白把泉水装在酒葫芦中带着远行，王维笔下"清泉石上流"五个字，让多少后人对着自家自来水发愣，如今城市里要找眼活泉，恐怕得去博物馆看《千里江山图》的复制品。
但总有人记得泉水的脾性，在终南山见过隐士用竹笕引泉，笕槽里特意留着青苔不刮，说这样水才不丢魂，西藏的朝圣者仍用铜勺舀泉水泼洒玛尼堆，水珠溅在经幡上的声音，和三百年前毫无二致，最平凡的感动来自黄山挑夫，他们歇脚时摘下斗笠接岩壁渗水，仰头痛饮的模样，分明是与大地共饮一瓢。
清泉之所以珍贵，正因它不肯为谁停留，你看着它现在映着杜鹃花，转眼就带走落花奔向深涧，这多像我们留不住的时光——但至少，在它经过的刹那，我们曾以手为杯,接过满捧清亮。
